我有一个朋友,一个曾经在CERN实习过半年的哲学系研究生。
也许你们还记得,当我还在混迹人人的时候(其实也不过是一年多以前),我曾经和他有过一次关于乌鸦的谈话。
“你看了我给你发的知乎链接了吗?”我给他发了一条微信。
所谓知乎链接,其实是这个问题:“如果宇宙中存在超级文明,哪些是他们必备的技能?”
“还没。无聊的问题。”
我似乎能够看到,在另一个手机屏幕前,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有没有人提到老农说江青太坏了,吃馍馍又蘸红糖又蘸白糖?”
“就最高票回答的打油诗里提了一句红糖白糖,大多数回答都说到了皇帝的金扁担。”
手机终于又震了一下。
“看完了,还是无聊。”
“这不是请您老发表一下高见吗,在CERN的时候没有趁机了解一些地外文明的秘辛?”我故意调侃了一句,因为我知道这家伙最禁不起调侃了。
然而他出乎意料地沉默了许久,然后才发过来一句话:
“太麻烦了,你得请我喝咖啡。”
“现在你可以说了吧?”
此时此刻,他又一次陷在沙发里,让阳光只照到他的上半身而找不到他的下半身。
“如果……你是一只阿米巴,”他拿起随咖啡附赠的白砂糖,撒在了面前的小碟子上。“你的活动范围只有眼前的这个碟子。”
“作为一只阿米巴,你的生存目标非常简单:趋利避害。白砂糖就是利,你需要糖分来维持生命;食盐……“他似乎想找找有没有合适的替代品,“……比如说食盐,就是害,会使得你脱水而死。”
“现在,对于你这只阿米巴来说,我就是一种超级文明。”他随手撒了一把糖下去,“你知道这个世界中有糖和盐,你会想:如果放任你变异、演化,也许能够发掘出更好的摄入糖的方式,或是发现如何才能更有效地防御盐的刺激。这就是‘皇帝的金扁担’式的超级文明。”
“但实际上,超级文明还可以这样……”他突然拿起咖啡杯,往碟子中倒了一些,看着白砂糖慢慢融化,“阿米巴呐,真是不可预料,也许下一秒你的世界中就充满了咖啡。”
“到此为止,你发给我的链接中的所有回答总结完毕。”
“没啦?”我勉强跟上了他的节奏。
“这些只能勉强算是Level 0而已。”他摇了摇手指,“这些超级文明,我姑且称之为‘合理文明’。”
“所谓‘合理文明’,包含的范围很广,《哈利·波特》这样的魔法文明,《圣经》、《古兰经》以及各国神话的上帝神佛,甚至是《三体》中那些扭转物理定律、降维降光速的神级文明,都只不过是‘合理文明’。”
“OK,你也听了半天了,你觉得‘不合理文明’是什么呢?”他冷不丁地将问题抛了过来。
“‘不合理文明’?就是和‘合理文明’相对的咯……”我陷入了沉思,“魔法文明……上帝……难道是……巨石悖论?”
巨石悖论,是我们曾经谈论过的一个话题。
如果上帝是全能的,他能否制造出一块自己举不起来的巨石?
如果他制造出来了,那么这块巨石他就举不起来,他就不是全能的。
如果他制造不出来,那他同样不是全能的。
悖论是一种可怕的武器,康德用悖论建造起了绝对律令的基石,罗素则用悖论差一点摧毁了数学大厦的基石。
“Bingo!”他举起咖啡杯,象征性地向我致意了一番。“‘合理文明’与‘不合理文明’的差别,就在于逻辑上的可能性与不可能性。笛卡尔就曾经认为,神的‘完全全能’即体现在他可以做违反逻辑规则而不在人的认识范围之内的事情,这就是‘不合理文明’。”
“还记得薛定谔的猫吗?它处于既死又活的叠加态。现在,想像有这样一只‘笛卡尔的猫’,它既死又活——并不是叠加态!即使你观测它,它也不会坍缩成死或活中的其中一种状态。”
“还没完。”他一定是看出来我还没消化完而故意抢先一步说道,“我记得你上过数理逻辑的课了吧?”
我点点头:“我刚想说,如果用M表示悖论,三值逻辑已经可以处理带有悖论的逻辑了。”
“没错,所有不同于经典逻辑的逻辑体系,都可以支持一类新的‘不合理文明’。那么,再进一步,如果一种文明,既不适用经典逻辑,又不适用任何非经典逻辑的逻辑,那就既不是‘合理文明’,又不是‘不合理文明’——这样的文明,我称之为‘非理文明’。”
“‘非礼’文明……?下次取名的时候可以不用那么劲爆吗……”我不禁擦了把汗。
“是‘道理’的‘理’,这是从马基雅维利主义的‘非道德’类比出来的。”他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马基雅维利将帝王之术视为与道德无关的事物,认为其既非道德也非不道德,是所谓非道德,也即amoral的,那么,如果文明本身既非合理也非不合理,称之为‘非合理’,或者‘非理’也不为过了。”
我感到自己已经无法跟上他的思维了:“那么,‘非理文明’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文明呢?”
他举起咖啡杯,狠狠地喝了一大口。
然后又是一大口。
然后把咖啡全部倒入了嘴里。
“我不知道。当然,也没有人会知道,或者说,没有人能够描述出来。”
“如果我描述了一种文明具体如何,我们就能判断它是‘合理文明’还是‘不合理文明’,那么它就绝对不是‘非理’文明。”
也许这就是真正的超级文明吧。
(2016.01.02 @ 知乎 @ 如果宇宙中存在超级文明,哪些是他们必备的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