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九条命的盖玻片

我是一片盖玻片,薄薄的、方方的那种。

我在偶然之间发现,自己竟然有九条命。

为什么我知道自己有九条命?我也不知道,大概就跟你知道你自己只有一条命一样。

当然,当我发现自己有九条命的时候,实际上已经是“曾经”有九条命了。

我在一所初中“工作”。之所以用“工作”这个词,是因为我一直想做个有事业心的盖玻片。

盖玻片绝对是高危行业,学生每做一次实验,都会有几个兄弟“殉职”。

这里面,大部分发生在装片的时候,稍微压得用力一点,盖玻片就粉身碎骨了。

由于不是什么严谨的实验,做完之后,盖玻片和载玻片都会冲洗干净回收。这是另一个事故高发时间段。

我现在还记得发现自己有九条命的那次实验。那是一个做观察洋葱外表皮细胞实验的小男孩,微胖。

微胖的结果就是手略肥,用力略大。只不过这个“略大”已经让我不堪重负了。

我能感觉到一瞬间自己的身子碎成了两截。我想喊出声,但是我的振动频率太低了,绝对达不到20Hz。

我确实听到了我的两截身子发出的声音。在那一瞬间我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仿佛看到两个相干波源发出的声波在我的“灵魂”前发生着干涉。

为什么我听得到自己发出的声音?我也不知道,大概就跟你听得到你自己发出的声音一样。

然后我就活过来了。

当我活着从实验台上回到仪器柜的时候,我受到了犹如英雄凯旋般的欢迎。

临近实验台的几个盖玻片和载玻片都看到了我断成两截之后又重新粘合成一块的“神迹”。

我跟他们说:我有九条命。我没说是“曾经”有,反正他们也不会计较这个。

从此之后,其它载玻片和盖玻片都叫我“九哥”。甚至老资格的三口烧瓶和布氏漏斗看到我的时候也会跟我打个招呼,不过他们管我叫“小九”。

过了几年,当这所初中终于要搬迁的时候,我大概还剩下四条或者三条命。

仪器当然是要带到新学校去的,但是盖玻片和载玻片都是便宜货,生物老师估计连看都没有看我们一眼。

我看到了我的“灾星”,那个差点把我捏死的小男孩。不过当年的熊孩子已经进化成马上要奔赴另一个城市念大学的翩翩少年了。

他今天可不是“灾星”,而是“救星”。生物老师送了他一些本就打算淘汰的实验仪器,载玻片和盖玻片自然是作为赠品附送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仪器柜。Ade,我在仪器柜的青葱岁月。

生活当然没有想像的那么美好,我从仪器柜中重见天日之后不久,就又被关进了另一个大箱子。

整理好行囊的男生出发了。我和其它实验仪器一起,留在了他家的储藏室里。

这样的日子也不算多么难熬。大家会三三两两地围成圈听故事,像三口烧瓶和布氏漏斗这样的老前辈,经历的都是大场面,大家都喜欢听;广口瓶因为常常被拿去做演示实验的缘故,也常常有很多拥趸;当然,我也会不厌其烦地跟各位听众讲我当年如何一次又一次地从熊孩子的魔爪中活下来的惊险故事。

“九哥,我听牛角管大叔说过,有块载玻片也说过自己有九条命。”有个不识趣的橡胶管冒出头来。

“呵呵,你以为九条命是路边捡的,随便谁都有九条命啊?来来来,老子告诉你,当初老子知道自己有九条命的时候,那家伙,那场面……”

古人说过:“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不仅山中无甲子,关在箱子里也是没有甲子的。

突然的,光线从我们头顶漏了进来。我们看到了男生和一个中年女人站在箱子边上。应该是他的妈妈吧?

男生开始把仪器一样一样地取了出来,最后挑了一块载玻片和一块盖玻片。

那块盖玻片就是我。我认得那块载玻片,大家叫他“老逗”。

其实他本来不叫这个名字,但是因为他经常插嘴说些没头没脑的话,才有了这个大号。

“老逗”就是那个说过自己曾经有九条命的载玻片,当然我一向是嗤之以鼻的。

我的事迹可是有好几块盖玻片和载玻片亲眼目睹的,除此之外,目击者还包括一根玻棒、一个烧杯和一个培养皿。

男生小心地把一小瓶水倒进培养皿。这瓶水很浑浊,漂着点点绿藻。男生开始小心地寻找起来。

我和“老逗”没有什么交流,像我这样有头有脸的人物也不愿意和这样拙劣的模仿者计较。

男生把一滴水滴在“老逗”身上,然后我就被他盖了上去。

我盖住的是一个绿色的小细胞,长得很丑,就像把毛豆掰成两半然后压平。

我不认识它,倒是“老逗”先认出来了:“亚心形扁藻。”

我很好奇,但又放不下架子去问他。还好“老逗”接着说:“我以前在一个标本室待过,所以见过。”

“老逗”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

男生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刚刚好的玻璃盒,把我和“老逗”放了进去。

男生又要到外地去了,他不仅带上了玻璃盒,还专门拿了一个小绸包装着。

在这期间,我和“老逗”终于迈出了交流的第一步。

准确地说,在我向“老逗”又讲了一遍自己有九条命的经历之后,他说了一句:“我也曾经有过九条命。”

他看来是不想深谈这个话题。但是打开了话匣子之后,我们的对话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单调了。

我从他那里知道了各种各样的标本,而我也告诉他我见过的各种各样的熊孩子。

我感到小绸包有轻微地摇晃。应该是男生拿着绸包在急匆匆地往哪里赶去。

他停住了。应该是说了些什么话,但是在绸包里听不太清楚。

然后男生手忙脚乱地打开了绸包。

我看见他面前站着的女生,很文静,戴了一副粉红色边框的眼睛,一袭天蓝色的长裙,长发及腰;虽然只是微笑,但是很甜。

男生把玻璃盒递了过去,脸上略有点害羞的红。“这是送给你的……”

女生伸手接了过去,仔细地看着。

“这叫……”男生看女生没有说话,打算解释一下。

“曼德勃罗特集!”女生的语气带着惊喜。男生愣住了,他看到了载玻片上的那个绿藻细胞。

我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我没有眼睛。那个绿藻细胞还是大致呈现心形,但是两边延伸出去,成了它本身小一号的复制品,然后又从两边延伸出去……

“谢谢你!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女生还是带着微笑的表情,男生还是愣愣地站在原地。我都替他着急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就不用我多说了。

不过,我一直很奇怪,到底是谁把那个丑不拉几的亚心形扁藻变成了那么漂亮的曼德勃罗特集。

我猜是“老逗”搞的鬼,但是他不肯说。

有一天,他又没头没脑地打断我说话。当时我在和女生书桌上的笔盖宣传自己九条命的事迹。

“我也曾经有九条命。”他没有像以往那样停下来。“有一天,我听到一个声音跟我说:你愿意用八条命换一次奇妙的经历吗?”

“载玻片本来就只有一次生命。多出来的八条命我也用不上。于是我决定换。然后我就感觉到自己又只剩下一条命了。”

“为什么我知道自己只有一条命了?我也不知道,大概就跟你知道你自己有九条命一样。”

我大概知道在绸包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看来我的猜测还是挺准的。

“你不后悔吗?”我忍不住多嘴了一句。

“有什么好后悔的?”“老逗”这时候真的很像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我感觉他的声音像是经历了几百个世纪传了过来。

“有些事情,用一次生命去经历就足够了。”

(2014.02.27 @ 人人 @ 杂记GR–有九条命的盖玻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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