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柳絮
年复一年，暖春的四月里，柳絮如约而至，被风所裹挟，在半空中转着圈。
他刚搬到她的对门，都是八九岁的年纪，都上三年级，都喜欢看书。
她读的是《诗经》、《老子》、《世说新语》，他则珍藏着一整套《十万个为什么》。
“你知道什么叫PM2.5嘛？”
“不知道，但是我妈昨天跟我说，今天PM2.5太高了，不让我出去玩。”
“那我告诉你，就是我们吸气的时候，会把一些很小的东西吸进来，这些小东西只有2.5微米那么大，所以就叫PM2.5啦！”
“什么叫微米啊？”
“微米是长度的单位，比咱们平时用的厘米、毫米还要小。”
“那什么叫PM啊？”
“呃……不知道……反正就是小东西的意思吧。”
“哦，这样啊。你懂得好多啊！”
“没有啦，这是书上看来的。”
“但是我读的书里面都没有这些东西。”
“那你读的书真没意思。”
“哪有！我读的书可有意思了，我给你念一段？”
“好啊。”
“我正好看到这儿：东晋的名士谢安和他的侄子侄女一起赏雪，谢安出了上句：白雪纷纷何所似？他的侄子谢朗回答说：撒盐空中差可拟。侄女谢道韫则说：未若柳絮因风起。”
“哈哈，哪有拿撒盐和下雪的时候比的。”
“对啊！你看，很有意思吧？”
PART 2 白雪
今年的初雪来得有些晚，但看着皑皑白雪覆盖了清华园的每一个角落，总是一种赏心悦目的体验。
他和她走在绿园的小径上，周围的樱树点缀着白雪，好像又回到樱花漫天的时节。
“好漂亮的雪啊！我都不想回去赶论文了。”
“你在写什么论文呀？”
“科学哲学，一门选修课，期末要交一篇论文。我写的题目叫作《发展与冗余》。”
“科学哲学？”
“我也搞不清楚，反正上课的老师特别能扯，每节课都讲一些科学发展的小故事。”
“听起来有点像我们的‘科技史讲座’。”
“也不是，他讲得特别人文。我的论文题目就跟他上次讲的一本电影有关系，就是阿西莫夫的《I, Robot》。”
“那部电影我看过，中文名是叫《智能叛变》来着？”
“对。我的观点就是，在社会发展的进程中，伴随着各种形式的‘冗余’，这些冗余有一部分简化了我们平时的日常工作，还有很大一部分都是无效的内容。但是就像电影里所描述的那样，机器人利用自己编程语句中的无效语句发生了自主进化，社会发展中看似冗余的部分，也许有一天反而会成为社会进一步发展的动力。”
“呃……大概听懂了……”
“算了算了，没指望你这个工科脑袋能听懂。你最近在忙什么？”
“这不马上要期末考试了么，据说结构力学考试特别难。”
“结构力学？”
“啊，文科生不需要理解。”
“哼，敢跟我这样说话，皮痒了是不？”
“我说了你也不懂嘛。比方说吧，现在你面前的这棵樱树，上面盖了这么厚的一层雪，结构力学会让你算一下它在枝杈的地方应力有多大，会不会断掉之类的。”
“无聊无聊无聊……”
“也不一定无聊，上次上课老师给我们讲过一个很有趣的例子。你觉得一般的雪花有多大？”
“不一定，李白不也写过‘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么。”
“这有点夸张了。雪花是冰的晶体，从空中落下的时候，它既要保证在一定速度下空气的浮力和阻力、重力相抵消，又要保证在有风的情况下晶体的结构不会被破坏，这里面就涉及到结构力学的问题。”
“这不还是很无聊嘛。”
“真的吗……我还觉得挺有意思的呢……”
PART 3 烟尘
联合国大会的会场上，人们摘下整日带着的防毒面具，呼吸着空气清洁器制造的新鲜空气。
窗外一如当年的暖春时节，但飘飞着的却是一团团染黑的“柳絮”，它们在半空中猖狂地遨游。
他和她作为特邀专家来到了大会现场。
“……在我们日常的生活中，经常能观察到这样的情况：长期积累的灰尘会自发地形成网格状或者片状，这是微小颗粒在外加场和相互作用下自发的结果。这样的结构本身是很不稳定的，只要一吹就能够被彻底破坏。但是，在近几年捕获的‘柳絮’状烟尘中，我们检测到几种具有催化剂性质的物质，这种物质不符合我们平常对污染物的定义，但它们能够使灰尘和空气中的硫、氮化合物发生反应，改变灰尘之间相互作用，使灰尘构成类似富勒烯的球状结构。这种结构不仅增强了灰尘之间的结合作用力，同时又在最大程度上降低了其在高风速下的应力，并且由于其内部存在笼状空洞，有可能通过内部结构的动态改变，借用空气对流涡流产生的升力，扩大其传播的范围……”
“……在一般工业工程设计的过程中，往往都考虑到了收益、产率和可见的污染，而对中间阶段的杂质处理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随着工业产品的多样化，中间阶段的数量不断增加，在中间阶段产生的杂质种类数量更是以更高的量级不断增长，这其中不乏为了简化生产而进行的冗余操作和由此带来的冗余杂质。由于这些杂质一般都在传统上需要考虑的数量级之下，因此只有很少一部分在工业进程的控制范围之内。尽管如此，随着冗余发展理论的应用不断扩大，在工业工程设计方面，我们发现，即使只有很少的、几乎可以忽略的数量的杂质，当其中包含的杂质种类达到充分大的数量级时，发生‘杂质失控’的概率几乎是百分之百。根据理论的量化估计，我们调查了几家企业，它们都具有工艺流程极其复杂、中间产物数量极多的特点，从其中部分企业的排放物中检测到了造成‘柳絮’状烟尘的催化物质，这与根据气象学特点反推烟尘来源的结果基本相符……”
“好美的柳絮。”
“对啊，真的好美。”
“老子说过，理想的社会就是‘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男耕女织，自给自足，不需要科技，不需要工业，全靠自己的一双手。”
“但人们回不去了。”
“真的回不去了吗？”
“冗余发展理论说到底就是熵增原理。最早提出智能具有负熵特征的人没有想到，在现代社会的发展中，人的智能的推动作用远远超出了阻碍作用，结果必然是不断加剧着整个结构的混乱度。”
“但是人类并没有做错什么呀。”
“不，人类只是什么都没有做而已。”
（2014.04.09 @ 人人 @ 《杂记GW–未若柳絮因风起》）
